作者:马伯庸
第一章
李善德伸手接过,只觉得两张麻纸重逾千斤,两撇胡须抖了一抖。他只是一个从九品下的小官,想要拿下这座宅子,除罄尽自家多年的积蓄之外,少不得要借贷。京中除两市的柜坊之外,要数几座大伽蓝的放贷最为便捷,谓之“香积钱”。当然,佛法不可沾染铜臭,所以这香积钱的本金唤作“功德”,利息唤作“福报”。
一股淡淡的喜悦,像古井里莫名泛起的小水泡,在李善德心中咕嘟咕嘟地浮起来。十八年了,他终于在长安城有了一席之地,一家人可以高枕无忧了。庭中桂花树仿佛提前开放了一般,浓香馥郁之味,扑鼻而来,浸润全身。
但无论如何,有了宅子,就有了根本。
这几年以来,圣人最喜欢的就是跳开外朝衙署,派发各种临时差遣。宫中冬日嫌冷了,便设一个木炭使;想要广选美色入宫,便设一个花鸟使。甚至就在一年前,圣人忽然想吃平原郡的糖蟹了,随手指设了一个糖蟹转运使,京城为之哄传。
他勾勾画画了很久,忽然听到皇城城门上有鼓声“咚咚”响起。长安规矩,暮鼓六百下之后,行人都必须留在坊内,否则就是犯了夜禁。他家如今住在长寿坊,距离有点远,得早点动身。
荔枝三日便会变质,就算有日行千里的龙驹,也绝无可能从五千里外的岭南把新鲜荔枝运到长安。所以荔枝使这个差遣,是注定办不成的,它不是什么肥差,而是一道催命符,每一个衙署都避之不及。于是李善德在抄目里,看到了一场马球盛况:尚食局推给太府寺,太府寺传给宫市使,宫市使推到岭南朝集使,岭南朝集使又移文至司农寺。司农寺实在传无可传,只好往下压,硬塞到上林署。李善德虽然老实忠厚,可毕竟在官场待了十几年,到了这会儿,如何还不知道自己被坑了。谁让他恰好在这一天告假去看房,众人一合议,把不在场的人给公推出来。刘署令为了哄他接下这个烫手栗子,先用酒把他灌醉,然后故意把“鲜”贴黄成“煎”,反正只要没盖大印,李善德就算事后发现,也说不清楚。
既是身临绝境,退无可退,何不向前拼死一搏,说不定还能搏出一点微茫希望。
李善德读着这酒汁淋漓的诗句,握着纸卷的手腕突地一抖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中漾开。
第二章
只因天宝盛世,客旅繁盛,长安城又有一个折柳送别的风俗,每日离开的人太多,桥头柳树早早被薅秃了。后来之客,无枝可折,只好三枚铜钱一枝从当地孩童手里买。一番铜臭交易之后,心中那点“昔我往矣”的淡淡离愁,也便没了踪影,倒省了很多苦情文字。
但使职的妙处就在这里了,它超脱于诸司流程之外,符玺局不会跟上林署对账,上林署也没办法问户部虚实,三处彼此并不联通。
何履光看向李善德,突然一脚踹过去,正中其侧肋,登时让他在甘蔗渣里滚了几圈:“呸!差点着了你的道。我若在这里宰了你,鲜荔枝这笔账,岂不是要算在本帅头上?你们北人当真心思狡黠。”
“从您的渠道走,能不能给点折扣?”“自然,自然。”苏谅捋了捋胡子,不知怎么评价这人才好。
第三章
“但请你相信我!现在整个大唐,没有人比我更懂荔枝物性与驿路转运之间的事情。”
无心与物竞,鹰隼莫相猜
第四章
灵感源源不断,毛笔勾画不断,李善德此时进入了一种道家所谓“入虚静”的奇妙状态,过往的经验与见识,融汇成一条大河,汪洋恣肆,奔腾咆哮。这一刻,他不是一个人在计算,陈子、刘徽、祖冲之、祖暅之在这一刻魂魄附体。李善德的眼睛满布血丝,却丝毫不觉疲倦,恨不得撬开自己脑壳,一磕到底,把脑浆直接涂抹在纸卷之上。
当时李善德也被调入幕下,参与磨算,目睹了裴大使统筹调度的英姿。他从心底认为,比起文辞之士,这样的君士才堪称国之栋梁。荔枝转运虽是小道,比不得漕运,但自己如今能追蹑前贤,稍觇其影,足可以志得意满了。
整整一天,李善德在皇城里如马球一样四处乱滚,疲于奔命,口干舌燥,那张写着荔枝转运之法的纸札,因为反复被展开卷起,边缘已有了破损迹象。他这时才体会到,自己做了那十几年的上林署监事,其实只窥到了朝廷的小小一角。这个坐落着诸多衙署的庞大皇城,比秦岭密林更加错综复杂,它运转的规律比道更为玄妙。不熟悉的人贸然踏入,就像落入壶口瀑布下的奔腾乱流一样,撞得头破血流。李善德实在想不通。之前鲜荔枝不可能运到长安,那些衙署对差遣避之不及,可以理解;但现在转运已不成问题,正足以慰圣人之心,为何他们仍敷衍塞责呢?
做官之道,其实就三句话:和光同尘,雨露均沾,花花轿子众人抬。一个人吃独食,是吃不长久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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整整一天,李善德在皇城里如马球一样四处乱滚,疲于奔命,口干舌燥,那张写着荔枝转运之法的纸札,因为反复被展开卷起,边缘已有了破损迹象。 他这时才体会到,自己做了那十几年的上林署监事,其实只窥到了朝廷的小小一角。这个坐落着诸多衙署的庞大皇城,比秦岭密林更加错综复杂,它运转的规律比道更为玄妙。不熟悉的人贸然踏入,就像落入壶口瀑布下的奔腾乱流一样,撞得头破血流。 李善德实在想不通。之前鲜荔枝不可能运到长安,那些衙署对差遣避之不及,可以理解;但现在转运已不成问题,正足以慰圣人之心,为何他们仍敷衍塞责呢?
<aside> 💡 大家都只想挣钱 你却想把事情做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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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
你拿了我的牌子,还要按照流程发牒,岂不坏了本相的名声?——流程那种东西,是弱者才要遵循的规矩。”
“这是什么意思?他们不要我还了?”李善德先有些发蒙,后来终于想明白了。住持亲见杨国忠赐了自己银牌,自然要略加示好。两百贯对百姓来说,是一世积蓄,对招福寺来说,只是做一次人情的成本罢了。这一夜,李善德抱着银牌,一直没睡着。他终于体会到,权势的力量竟是这等巨大。
大家都是老吏,你是唱得好听还是做得实在,几句就判断出来了。
赵辛民闻弦歌而知雅意,在调度人员上面积极起来。
苏谅气得笑起来:“三杯吐然诺,五岳倒为轻。嘿,大使你是一推五岳倒,吐得干干净净啊。”李善德面色惭红,手脚越发局促不安:“苏老放心,在我的权限之内,还款绝无问题,利息也照给,不让您白忙一场。”
赵辛民跌跌撞撞跑开了,李善德望着烟波浩渺的珠江水面,心中泛起的愁苦,怕是连丹荔都化不开。一来是与苏谅这个误会,怕是至死也解不开;二来千算万算,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出了变数,满腔的愁苦无处诉说。
他痛苦地闭上眼睛,抖动缰绳,让马匹开始奔跑起来。可这样还不够,他拿起鞭子抽打着马屁股,不断加速,只盼着迅速逃离这一片荔枝林。可无论坐骑跑得有多快,李善德都无可避免地在自己的良心上发现一处黑迹。
第六章
李善德这次能活着抵达汨罗水驿,绝对是一个奇迹。他从下午走到深夜,穿行于极茂密的灌木与绿林中,复杂多变的山势被这些藤萝遮住了危险,导致他数次因为脚下失误而一口气滚落数十尺,并因此摔伤了右脚脚踝,浑身的血口子更是无数。连李善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。
为了这些荔枝,他已经失去了太多,绝不能接受失败。六月一日,贵妃诞
李善德钦佩道:“下官浅陋驽钝,只想着怎么找圣人要钱;您事情做完,居然还帮圣人赚了钱,还是右相有手段。”这恭维话,杨国忠听着总有点不自在。这小吏太不会讲话,难怪在九品蹉跎了近二十年。他捋了捋胡髯,决定在李善德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,终止这次会面。
他的声音不知不觉高了起来:“这些农户俱是三等贫户,每年常例租庸调已苦不堪言。下官找到的那个村落,家无余米,人无蔽衫,连扇像样的屋门板都没有。如今平白每户多了十贯的负累,让驿长如何不逃?让村落如何不散?”
“我原本以为,把荔枝平安送到京城,从此仕途无量,应该会很开心。可我跑完这一路下来,却发现越接近成功,我的朋友就越少,内心就越愧疚。我本想和从前一样,苟且隐忍一下,也许很快就习惯了。可是我六月一日那天,靠在上好坊的残碑旁,看着那荔枝送进春明门时,发现自己竟一点都不高兴,只有满心的厌恶。那一刻,我忽然明悟了,有些冲动是苟且不了的,有些心思是藏不住的。“
“圣人刚打赏过的官员,你们转头就说他该判斩刑?是暗讽圣人识人不明吗?”李善德震惊得半天没说话,这其中的弯弯绕绕,真是比荔枝转运还复杂。高力士的手段好高明,两次模糊不清的传话,一次远远地手指,便在不得罪右相的情况下揽走一部分功劳,又打压了鱼朝恩,至于救下自己,不过是顺手而为。用招之高妙,当真如羚羊挂角,全无痕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