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余华

文城

稻谷和麦子、玉米和番薯、棉花和油菜花、芦苇和竹子,还有青草和树木,在他的土地上日出和日落似的此起彼伏,一年四季从不间断,三百六十五天都在欣欣向荣。

他的样子很像是一头笨拙的白熊,在冰天雪地里不知所措。

树叶在龙卷风里追随溪镇的瓦片飞走了,溪镇被剃度了似的成为一个秃顶的城镇。

“这里是文城吗?”这是陈永良从未听说过的一个地名,他摇摇头说:“这里是溪镇。”

他像十四年前的母亲一样,在门槛上坐下来,坐到黄昏来临,他看着从门口出发的小路曲折向前,进入远处的大路,大路在空旷和飘扬着炊烟的土地上继续前行,一直伸向天边燃烧的晚霞。

正是她的眼睛,使平日里很少说话的林祥福变得滔滔不绝,他感到小美有着他从未见过的清秀,那是在南方青山和绿水之间成长起来的湿润面容,长途跋涉之后依然娇嫩和生动。

小美脸上洋溢起红晕,林祥福心想她已经从清晨的疾病里康复了,为此他有些吃惊,小美的康复突如其来,如同她突如其来的病倒。

“天下棺材七尺三。”

当时小美脸上的神色结冰似的凝住了,他觉得她没有在听他说话,伸手推了推她,她哆嗦了一下。

他向林祥福讲述皇帝出门的情景时不断吞咽口水,仿佛他说的不是皇帝正在出门,而是皇帝正在用膳,皇帝出门时的八面威风仿佛是山珍海味,他描述皇帝前呼后拥的队列时,仿佛是在清点满汉全席的一道道菜肴,陈箱柜浮想联翩口水横流。

媒婆告诉林祥福,这位名叫刘凤美的千金小姐其实不聋也不哑。

十六

他害怕,他浑身颤抖,走路摇晃起来。他继续东张西望,他的眼睛被泪水蒙住;他继续大声喊叫,嘴巴张开后没有声音。

那时候他还在女儿失而复得的喜悦里,因此陈永良见到的不是一个从灾难里走来的人,在霞光里走来的是一个欢欣的父亲。

二十

为了担子的平衡她将棉被放到空出来的这一头,然后解开胸前的衣服,右手托着儿子,给儿子喂奶,左手扶住挑着的担子,继续小跑,她喘气的声音就像拉动的风箱声,她的头发被汗水浸湿,脸上的汗水在跑动时不断被风吹落,然而她一直在微笑。

他走进过不少人家,死气沉沉的气氛让林祥福觉得雪冻渗透进所有人的家中,可是在陈永良这里,雪冻被关在了门外。

陈永良关门的时候看到积雪淹没了林祥福的膝盖,他怀抱女儿走去时像是跪着用膝盖在行走。

说每个孩子都会有病有灾,生一次病就是过一道坎,遇一次灾就是翻一座山。

林祥福不由泪流而出。

二十一

李美莲已将竹篮移到屋前的一棵桃树下,竹篮里的铜钱堆起来时,鲜艳的花瓣也在掉落下来,桃花和铜钱掺和到一起,李美莲说这些钱里就会有一股喜气。

二十二

看着林祥福小心翼翼放进女儿衣服里面,问林祥福为何要将银票放在女儿的衣服里。林祥福说,银票要是丢了,他和女儿就不能活下去了。陈永良说要是女儿丢了呢,这银票不也丢了?林祥福说:“女儿丢了,我还要银票干什么?”

尾随在后的李美莲眼睛湿润,这位历经漂泊之苦的女人,终于在这一天感到今后的生活有了根基,

二十三

他回忆起小美身体的点点滴滴,他的回忆仿佛生长出了一只手,仔细摸遍了小美的全身。那些热烈的夜晚,两个人的身体在炕上合并到一起,他的身体强劲撞击小美,小美的身体则是柔软迎接。

林祥福站着没有动,他感到自己的心跳打鼓似的咚咚响起,呼吸也随之短促起来,可是那里仍然是一条垂落的湿毛巾。这时候她微笑地坐起身来,问林祥福:“我替你脱?”

二十七

林百家把糖豆往手掌里倒上一些,拿起一粒送到顾同思嘴边,又拿起一粒送到顾同念嘴边,拿起的第三粒才放进自己嘴里。

放学时,林百家把顾家姐妹送出院子,送上轿子,虽然明天就会再见,还是依依不舍挥手道别,早晨的时候,林百家又会守候在院子门前,等待顾家姐妹的轿子来到。

寿衣不要用缎子,“缎”与“断”谐音,不吉利,有断子绝孙之嫌,阴间黑乎乎的,不宜用黑色,贴身是一套红色衣裤,用大红的细布来做,他说死后到阴间,最先要过的是剥衣亭,小鬼要剥掉阳间穿去的衣裳,小鬼剥到红色,会以为剥出血来,就缩回手不再剥了。

二十八

有绍兴的老酒,苏州的福贞,松江的三白,宜兴的红友,扬州的木瓜,镇江的百花,苕溪的下若,淮安的腊黄,浦口的浦酒,浙西的浔酒,宿迁的沙仁豆,高邮的五加皮。

三十

他们对男绑票“摇电话”,将竹棍插进屁眼里摇个不停;对女绑票“拉风箱”,用竹棍插到她们的阴户里戳进戳出。李美莲对大儿子陈耀武说:“你快去,快去把林百家替回来。你是男的,被他们‘摇电话’就是疼一点;林百家被他们‘拉风箱’了,以后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。”

陈耀武听后点点头,对挎短枪的土匪说:“算啦,我不替我妹妹了,五百银两可不是小数目。”

土匪吆喝着让人票上路,林百家上去凑到陈耀武耳边悄声说:“哥,背长枪的人善一些,你靠近他走。”

三十一

林祥福说快去追土匪,陈永良摇摇头,抱起林百家说:“回家吧。”

三十三

当天下午,在城隍阁前的空地上,在众目睽睽之下,在阵阵喝彩声里,这三个人又是踢腿又是压腿,还表演了折返跑。顾益民十分满意,说真是六条好腿,踢的时候像猫腿,跑的时候像狗腿。

三十四

她是躲在地窖里,把奶头填在孩子嘴里生怕孩子哭出声来,她听到丈夫死前的惨叫,连哭都不敢哭。现在讲述这些时,她放声大哭了。

“来世我再为你生个女儿,来世我还要为你生五个儿子……来世我若是不配做你的女人,我就为你做牛做马,你若是种地,我做牛为你犁田;你若是做车夫,我做马拉车,你扬鞭抽我。”

三十六

为了让良家妇女不受侵犯,顾益民又让商会包下镇上的两家妓院,供全旅官兵清火消热。

他们停下棺材板车,停在小美和阿强的墓碑旁边。纪小美的名字在墓碑右侧,林祥福躺在棺材左侧,两人左右相隔,咫尺之间。

此时天朗气清,阳光和煦,西山沉浸在安逸里,茂盛的树木覆盖了起伏的山峰,沿着山坡下来时错落有致,丛丛竹林置身其间,在树木绵延的绿色里伸出了它们的翠绿色。青草茂盛生长在田埂与水沟之间,聆听清澈溪水的流淌。鸟儿立在枝上的鸣叫和飞来飞去的鸣叫,是在讲述这里的清闲。